臺北故宮博物院專家來照金尋訪《溪山行旅圖》原型地
山有光,雨后映人衣如金。
當年隋煬帝巡游照金的時候,幸遇雨過初晴,遍地似金的場景,于是脫口而出“日照錦衣,遍地似金,此地應(yīng)為照金。”這種場景,在北方,尤其是多黃土地貌的地方并不多見。從地理地質(zhì)形態(tài)上來說,以耀州為圓心方圓百里區(qū)域圈內(nèi),就可以接觸到秦嶺山地、關(guān)中平原、黃土高原三種地貌形態(tài),而且是典型性的。但位于銅川耀州區(qū)的照金山脈卻以其獨特的丹霞地貌,突兀而又不群地橫臥在這方圓百里的區(qū)域之內(nèi)。
北宋的某一個傍晚,一個叫范寬的人從這里經(jīng)過,僅僅是一瞥,便與這塊土地結(jié)下了千年不解的情緣,《溪山行旅圖》成為歷代墨客騷人心中難以企及的圣境。
范寬與《溪山行旅圖》
范寬,北宋畫家。又名中正,字中立。陜西華原(今銅川耀州區(qū))人。性疏野,嗜酒好道。擅畫山水,為北宋山水畫三大名家之一。善畫山水,師荊浩、李成,能自出新意,別成一家。他重視寫生,常居山林之間,危從終日,早晚觀察云煙慘淡、風月陰霽的景色。宋人論他的作品,大多氣魄雄偉,境界浩莽。構(gòu)圖繼承荊浩“善寫云中山頂,四面峻厚”傳統(tǒng)。用筆雄勁而渾厚,筆力鼎健。而墨善用黑沉沉的濃厚的墨韻,厚實而滋潤。傳世作品,據(jù)《宣和畫譜》著錄的有58件,米芾《畫史》提到所見真跡30件,如《溪山行旅圖》、《關(guān)山雪渡圖》、《萬里江山圖》、《重山復嶺圖》、《雪山圖》、《雪景寒林圖》、《臨流獨坐圖》等。
在范寬的所有作品中,《溪山行旅圖》對后世的影響最大。這幅作品中范寬以雄健、冷峻的筆力勾勒出山體的輪廓和石頭的脈絡(luò),濃厚的墨色描繪出關(guān)陜山川峻拔雄闊、壯麗浩莽的氣概。豎長的大幅作品,不僅層次豐富,墨色凝重、渾厚,而且極富美感,整個畫面氣勢逼人,使人猶如身臨其境一般。撲面而來的懸崖峭壁占了整個畫面的三分之二。這就是高山仰望,人在其中抬頭仰看,山就在頭上。在如此雄偉壯闊的大自然面前,人顯得如此渺小。山底下,是一條小路,一隊商旅緩緩走進了人們的視野——給人一種動態(tài)的音樂感覺。馬隊鈴聲漸漸進入了畫面,山澗還有那潺潺溪水應(yīng)和。動中有靜,靜中有動。面對這幅一千多年前的畫作,體味著畫中令人心醉的意境,不得不令人發(fā)出由衷的贊嘆。
這幅畫在千百年的流轉(zhuǎn)中,先后從民間流向?qū)m廷,宮廷再流入民間,后來又流入宮廷,解放前隨大批珍貴文物進入臺灣,被收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。由于北宋的畫家沒有題詞、蓋章的習慣,在幾百年間,人們只能依據(jù)史料記載以及明代董其昌在畫上的題跋“北宋范中立溪山行旅圖”和畫風來推測這幅畫的作者是范寬。但來自于畫本身提供的證據(jù),人們卻一直沒有找到。直到1958年,時任臺北故宮博物院副院長的李霖燦采用畫方格的方法,在畫中樹叢之中,發(fā)現(xiàn)了畫家的簽名。李霖燦在回憶錄中記載了那個激動人心的一刻:“忽然一道光線射過來,在那一群行旅人物之后,夾在樹木之間,范寬二字名款赫然呈現(xiàn)。”至此,這幅畫的千年之謎才得以解開。
關(guān)于這幅畫的地位,徐悲鴻在《故宮所藏繪畫之寶》中這樣說:“中國所有之寶故宮有二:吾所最傾倒者,則為范中立《溪山行旅圖》,大氣磅礴,沉雄高古,成辟易萬人之作。此幅既系巨幀,而一山頭,幾占全幅面積三分之二,章法突兀,使人咋舌。全幅整寫,無一敗筆,北宋人治藝之精,真令人傾倒。”
原臺北故宮博物院院長周功鑫在一次接受媒體采訪時被問到,在臺北故宮博物院65萬多件文物中,您個人心中的至寶是哪件?周功鑫回答說:“我個人對書畫比較偏愛,宋朝的畫有那么多好東西在這里,這是故宮最特別的地方。如果只能選一件的話,我可能會選《溪山行旅圖》,它讓人看到中國畫的精神,那種對自然的虔敬,從畫里你能看出這些畫家如何神游在山水之中,加上范寬本身的書畫造詣,站在畫前,給你一種壓頂?shù)母杏X,氣勢磅礴。”
范寬,因一幅畫而影響千年。
照金國家級丹霞地質(zhì)公園
照金山脈與《溪山行旅圖》
當李霖燦用放大鏡在《溪山行旅圖》的樹葉間找到“范寬”兩個字的時候,一個千古之謎揭開了,但是關(guān)于這幅畫的山水原型的爭議卻一直沒有停歇。范寬生活的年代距今已經(jīng)是太過久遠,而且在史籍上對他的記載也不過寥寥數(shù)筆,華原人氏、常來往于雍洛間,后隱居終南、太華。因此,對于《溪山行旅圖》的原型地,說法眾多,有太行山、終南山、華山等等,但對于范寬家鄉(xiāng)的照金山脈卻在很長一段時間內(nèi)都鮮有提及。
梁耘,現(xiàn)代山水畫大師,陜西山水畫協(xié)會主席。1989年冬,梁耘因為一次偶然的機會,去照金山脈寫生。在這里,面對著照金一帶巨大的灰青色的山體,突然感悟到范寬山水畫的根脈就來源于鮮為人知的照金山脈。
他在自述中說:那天清早,我準備上山寫生,拉開門,紛紛揚揚的鵝毛大雪,覆蓋了大地,一片迷茫。我慶幸在這大山中,能看到如此美妙的雪景,真乃天賜我也。稍停,大雪漸止,我差點驚呼:眼前之景不就是范寬的《寒林雪景圖》嗎?于是,我在后邊的寫生過程中,便留意對這里的幾座名山、溪流、瀑布、山崖、坡地、林木等進行觀察研究,并作焦墨寫生數(shù)十幅。漸漸地把范寬的《溪山行旅圖》與照金山脈聯(lián)系起來,豈非天作之合。
梁耘分析說,既然范寬故里距照金很近,起步可至,那么,在古代交通、訊息極不便利極不發(fā)達的情況下,范寬難道可以舍此壯美山水,而忘情遠方山水?這里并不否認史書記載范寬“多往來雍、洛間”,又“移居終南山、太華山,終日觀覽山水,以求其趣”的史實。作為山水畫家,博覽廣采,吸納更多營養(yǎng),胸有無盡丘壑是山水畫創(chuàng)作的必備條件。但我要闡明的是,范寬山水畫的氣象、氣質(zhì)、魂魄及精神內(nèi)涵是以照金山脈為根基的。尤其《溪山行旅圖》,作為范寬山水畫的代表作,更是集中體現(xiàn)了照金山脈的雄渾博大與恢宏壯闊。不論從自然景觀和人文景觀考察,這無疑是一件地域性很強的宏圖巨制和偉大作品。范寬“師古人,末若師諸物也,吾與其師諸物,末若師諸心”的藝術(shù)主張,在這件作品中,得到了最鮮明的體現(xiàn)。
此后,關(guān)于照金山脈是范寬《溪山行旅圖》原型地的說法引起了越來越多的關(guān)注。西安文理學院藝術(shù)設(shè)計系教授、畫家韓長生堅定地認為,范寬的老家耀縣(現(xiàn)耀州區(qū))的照金山才是《溪山行旅圖》的原型。史料中記載范寬“卜居終南,太華巖隈林麓之間”。于是,一直以來,在美術(shù)史領(lǐng)域,許多人認為,在《溪山行旅圖》里,范寬畫的不是華山就是終南山。但銅川當?shù)氐奈氖费芯空?,卻一直發(fā)出不同聲音,認為作為重視寫生而且長壽的畫家,不可能不會涉足故鄉(xiāng)的山山水水。尤其是照金山雄渾沉厚、壁立千仞的蒼茫氣象和《溪山行旅圖》所表現(xiàn)的崇高美和雄渾美在藝術(shù)精神上一脈相通。
華山,終南山還是照金山?韓長生經(jīng)過調(diào)查發(fā)現(xiàn),終南山、華山山峰多為淺灰色的花崗巖,石質(zhì)堅硬,棱角分明。而且這兩處的瀑布水流大多在巖石表面,水量大,水流之聲震響山谷,而且山體大多被林木覆蓋,并以松、柏為主,民間搬運貨物多以身背肩挑為主。“就場景來看,《溪山行旅圖》所描繪的景物與終南山、華山?jīng)]有多大聯(lián)系。而照金山的地理地貌和畫作更為接近。”韓長生說,照金山山體巨大,橫空拔地而起,除了山頂灌木叢生外,山體幾乎全部裸露在外,黑灰色的砂礫巖斑斑點點。由于地處渭北高原,細小瀑布以及馱運用的驢子,都是當?shù)氐奶厣?,這些都與《溪山行旅圖》更為接近。
尋找《溪山行旅圖》
1985年的某一個傍晚,一個叫李才根的年輕畫家在河南農(nóng)家的一盞臺燈下臨摹范寬,探尋著那種獨特的技法、雄壯的構(gòu)圖與巍峨的山脈,這時候他還不知道在陜西的照金,正橫臥著這么一座獨具氣勢的山脈。
2012年秋,已經(jīng)是西安美術(shù)學院國畫系教授的李才根帶著他20年前的寫生稿來了,站在薛家寨山腳下,他說,他第一次感覺到了強烈的宿命感。一千多年前,范寬從這里經(jīng)過,畫了一幅畫,當時也許并不曾想過這幅畫能流傳千年,成為稀世珍寶,筆起筆落,僅僅是出于對家鄉(xiāng)風物的熱愛,而現(xiàn)在,這條山脈竟又如此近距離地兀立在他的面前。
作為一個畫家和學者,李才根三次來到照金,寫生、考證、研究,完成了一部書稿《尋找溪山行旅圖》。在這部書里,李才根以翔實的史料和地質(zhì)學知識,分析了千百年來一直被誤讀的《溪山行旅圖》原型。
李才根在書中指出,作山水畫,之所以能成為一家,必有自己獨特的一套語言系統(tǒng),一幅經(jīng)典作品是這套語言系統(tǒng)最極致的表現(xiàn)。照金山脈的氣象、形態(tài)、皴皺、格局和細節(jié)等和《溪山行旅圖》所體現(xiàn)出的“范式語言”高度契合。反過來說,秦嶺終南、太華,太行王屋山,關(guān)陜黃土地貌或中岳嵩山等,都不能以完整、統(tǒng)一的一個整體來呈現(xiàn)———構(gòu)成《溪山行旅圖》圖式。例如終南、太華雖被同時代的史家明確記載,認為是《溪山行旅圖》的原型地,但秦嶺的山川氣象、山石形態(tài)、質(zhì)地皴皺、山川圖式及生態(tài)植被皆不能對應(yīng)。雖太華有“雄”的氣勢,但明顯以“奇險”為主,沒有照金丹霞山“壯、渾、蒼”的氣勢、氣象特征突顯。不會培植出《溪山行旅圖》雄壯渾樸‘遠望不離坐外’的逼人氣場。
至于洛陽近鄰的太行王屋山、中岳嵩山,山川雄勢不差照金丹霞山,太行山石形態(tài)亦有“頂平、身陡”的特征,但差別巨大的是山石質(zhì)地和山川圖式。以棕紅色中粒砂巖、紫灰色、棕紅色礫巖為主的照金山脈,為范寬創(chuàng)造著名的“雨點皴”、“泥里拔釘皴”提供了生動的形象基礎(chǔ)。范寬“寫真山骨”全依這兩種皴法,才使范寬名垂千古。終南太華所露山體、山崖多是折帶皴、斧劈皴等,太華尤以荷葉筋皴和披麻皴最著名,而照金丹霞山完全的礫石結(jié)構(gòu)很自然地就可以轉(zhuǎn)換過來,包括“窩穴”等諸多細節(jié)。再說山川圖式,太行王屋、中岳嵩山自古到今并就不是驢隊商賈“行旅”之地。
一語千年,如今的照金,已沒有范寬的身影,但這塊土地上卻清楚地印證著范寬的風骨。此時,《溪山行旅圖》正靜靜地躺在臺北故宮博物院的玻璃展柜里,而在照金這片大師走過的土地上卻迎來了諸多的憑吊,臺北故宮博物院的人來過,賈又福來過,梁耘來過,王保安來過,韓長生來過,陳斌來過,李才根來過,西安美院和陜西師范大學的研究生來過……
他們在尋找這里的一砂一石,尋找范寬和他的《溪山行旅圖》。